干掉“写作”
——谈小学语文写作的困局
南京师范大学附属小学 于江
看风景的人也成了风景,诚如谈写作的我此刻也在写作一样。很多大师指点写作教学,都说过“写作不过就是说话而已。”之类的名言警句,若果真这样简单,我们真该把那厚厚的教育书籍一把火烧掉,因为它们毫无价值了,反过来看,你会发觉写作这件事儿一点都不简单!
这世上抱怨写作的人总是有的,在教育这个圈子里,无外乎是家长吐槽孩子写不好,孩子吐槽老师刁难人,老师吐槽家长不管事儿。在我小的时候,老家有一种游戏叫“遛狗”,与这种情况相类似,反正是相互踢皮球的事,而其中最倒霉,被耍来耍去的“狗”,这里便是写作了。
我想很多人大概是恨透了写作的,因为它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就像中国男足一样,讨人嫌,却又躲不开它,爱之愈深,恨之愈切。索性,各路批评语文写作的口水已经可以填满一个太平洋了,那本文就将这“半死不活”的写作推进实验室里,挥刀解剖一番,倒要看看其到底长了一副怎样的心肠。
有病!论文病!
无论大人和小孩子,我们在写作时都爱犯一种病——我叫它“论文病”。就是拿起笔来,那就不是自己了,非得拿出一番架势,如同关帝庙里的关二爷读春秋一般,立意须高远,文字须规矩,承转启合,马虎不得。(如下图)
俨然自己不是在写一篇直抒胸臆的文章,而是要把拯救全人类的重担扛下来,可这担子太重,太正式了,必须得写论文才能相配,而且得是一篇高尚的,文字经过反复斟酌推敲的论文。于是,不管写的是什么,这一番思想斗争就足可以让自己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了,左思右想,或是提笔在空中晃上一晃,感慨前途之未卜难测,掷笔作罢;或是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写一篇拗口艰涩的官样文章,交差了事。
学生遇见“作文”一词也是相同的苦恼,潜意识中,他们也觉得必须要摆出郑重的架势,揣摩数不清的条条框框才行,否则,怎能称得起是“作文”?所以,作文难,第一个“难”难在动笔前。而这种思想负担是谁赐予的呢?是包括学生自己在内的所有人过高的期许。因为作文都必须符合一个考试的标准,指向一个要分出三六九等的成绩单。很有趣,这个标准制定的初衷原本是为了规范学生的写作,是为了帮助学生写作成长的“背背佳”,却不经意间成为学生写作的终极目标,咬文嚼字目的就是为了获得一个“背背佳”。内容不重要,格式很重要。本末倒置,内容屈服于至高至大的形式,这正是“论文病”的症结所在。
“读不下去”与“微博体”写作
学生写作文的时候最爱干的一件事情就是去数字数,而且常常是翻来覆去地数,要精确到个位数,一丝不苟。他们为什幺数呢?因为上有老师的“圣旨”,下有自我的心理暗示,那就是只有长长的文章才是好文章,才能通过老师的审阅。而老师呢,也乐得学生去写长,甚至频频去夸奖那些有此“特长”的孩子,但这个要求也正成了那些无此能力的学生难以逾越的高墙。
其实,成人世界也存在这种“要写就写大部头”的嗜好,作家陈忠实在谈及自己为何要写《白鹿原》的时候,就曾说过“想写一部死后可以当‘枕头’的书。”就论文而言,有些人甚至更加偏激地认为论文写短了,那么问题一定没说透。但时代变了,生活变化的速度太快了,除了专家学者,普通人有限的精力和时间已经很难再去啃那些“大部头”的著作了。前几天,《金陵晚报》报导: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搞了个“死活读不下去排行榜”,在对近3000名读者的意见进行统计之后,得出了如下结论:《红楼梦》高居该榜榜首,是读者吐槽最多的“读不下去”的书。其余的书籍还有:
2、《百年孤独》 3、《三国演义》 4、《追忆似水年华》
5、《瓦尔登湖》 6、《水浒传》 7、《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8、《西游记》 9、《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10、《尤利西斯》。
这些书籍的共同点是无一例外都可以当“枕头”用,而现在的文章要求“短、平、快”,为文力求精炼。市场上的畅销书中,薄薄的小册子已越来越多了,如《谁偷了我的奶酪》、《海鸥·乔纳森》、《许三观卖血记》等,连诸如《华尔街日报》等这样的世界性媒体在报导重大新闻事件时也多采用寥寥几行简短的文字了(如下图,截图自《华尔街日报》官网)。
难道不像一则微博吗?所以,无论是教师,还是学生或许都应该做好准备去迎接“微博体”写作的时代。这是大势所趋,不管我们高兴与否。雄鸡一叫天下白,我们把公鸡杀了,天该亮还得亮。
另一方面,即便长文是习作练习的一种,也肯定不是最佳的训练模式。这一点在叶圣陶先生的《怎样写作·木炭习作和短小文字》一文中便已论述过了。先生提倡短小精悍的文字,强调“木炭习作。”“文学的木炭习作就是短小文字,有种种名称,小品,随笔,杂感,速写,特写,杂文,此外大概还有。……这些门类质地单纯,写作起来比较便于照顾,借此训练手腕,最容易达到熟能生巧的境界。”所以,捕捉生活中的一点感悟,三言两语,仔细推敲,细细玩味,对于学生,这方才是最轻松,最有利的基础功夫,待到阅历丰富,胸中有所积累的时候,所谓“长文”便自然水到渠成了。
读书的四重境界
写作是生发,那么读书则是吸纳,我们写的是文章,我们吸纳的是资讯,这是很多人认可的,于是,在批评学生不会写作的时候,我们通常以“不读书!”或“读书少!”为借口。可我们真地读得少了吗?错!而今,“读书”的概念已经更加宽泛了。平板电脑,电子书,电视,报纸,手机,博客,微博,社交媒体等新的阅读方式正不断侵蚀着传统纸质书籍的领域。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看书的人越来越少了,但我们不能说阅读的人越来越少了,相反,我们能够接触到的资讯却是越来越多了,多得吓人。有人统计过,人类近两百年获取的知识超过过去5000年的总和,而如今一个星期《纽约时报》的资讯量比19世纪一个普通人一生接触的都要多。所以,今天的现代人吸纳的资讯从数量上说是惊人的,但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资讯与“我”的融合问题。
关于“资讯与‘我’的融合问题”,我们大多数人的态度是忽略的。秉承着“开卷有益”的教诲,我们最爱干的就是一股脑地丢给孩子十几本书,给其自由,任其吸纳,同时,心中构想着一位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才子佳人的模样。不过,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让人时常感到灰心的是很多孩子读书破百卷了,写作却不见丝毫长进,忽略的结果就是书是书,“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两者并没有融合。
如何才能融合呢?我想得必须要做到读书的四重境界。
为了更好地理解,首先我们一起回忆两个童话故事——《白雪公主》和《灰姑娘》。如果你看过这两则故事的话,那么,你就到了读书的第一重境界——叫“我知道”境界。在课堂上,一遇到某个新奇的东西,有些同学便急不可耐地跳起来,嚷嚷着“我知道,我知道”的,就属于读书读到这一境界的人。因为读书能开阔视野嘛,开卷有益,做到这一点只需要一点点兴趣就可以了,所以,只能说是读书的初级阶段。
那么,接下来的第二重境界,我叫它“为什么”境界。为什么七个小矮人喜欢白雪公主呢?因为她皮肤白净,善良,勤劳,能歌善舞,还是个可爱的公主嘛。为什么王子喜欢灰姑娘,而不是她的两个姐姐呢?因为灰姑娘也善良,美丽,勤劳,而且那只水晶鞋只有苗条的灰姑娘才穿得上嘛。如果能回答这样的问题,那么,就到达第二重境界了。如此,学生已经有能力理顺故事中的人物关系,解释某一个词,某一句话,某一些情节了。做到这一点,需要的是专注,要经历一番痛苦的思考,有了一些难度了。
如果去商场的化妆品柜台看一看,我们会发现绝大多数都是为了美白。再想一想身边的女同事,时不时地要节食减肥,这又是为什么呢?为了美嘛,皮肤白才美嘛,苗条才美嘛。仔细想想,真的很有趣,读了那么多“王子和公主”的故事,竟从没看过有一对王子和公主是黑皮肤或者黄皮肤的。我们读到的尽是白皮肤的如白雪公主和苗条的如灰姑娘这样的主人公,于是,不知不觉地,我们开始相信只有白才是美的,只有苗条才是美的,甚至于现在很多同学练笔写一则童话,主人公的名字都要起个外国名。
而当有一天,忽然发现有一丝不对劲儿,学生有了质疑的能力,开始反思自己到底在哪里的时候,就来到了读书的第三重境界——我叫它“真的吗?”境界。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就是这种境界。如果问你什么时候比原地踏步更危险?答案是当你迷失了方向,走错了路时。
实际上,这世上读书读到第三重境界的人并不少,他们拥有智慧,了解真理,但他们永远不可能走到读书的第四重境界——我叫它“超越自我”境界。因为他们还缺少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勇气。去改变自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就像大家都懂得作业是要认真完成的,但自己强迫自己更加认真一些是多么痛苦啊。所以,很多人懂得但就是做不到,而做到的人只有那么少数的几个而已了。
达成这四重境界,我想此时此刻,学生与所接触的资讯才算是彻底地融合在一起了。
我们的作文得了癌症!
在日常的教学生活中,我们似乎越来越认可教育是一门有章可循的科学。只要沿着这条科学的路径去走,那么就一定能达成目的了。世界上没有什么难题是科学解决不了的,唯一要做的仅仅是耐心地等待而已,历史上持这样包治百病的观点多是封建迷信,一般科学除外,但这里是否存在着一种新的迷信——“迷信科学”呢?
在教育这个行业里,有一种学术叫“教育科学”,其含义你我怎么定义都行,反正可以简单地说,就是想尽各种办法,发现各种规律,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受教育者记住最多的东西,掌握最熟练的某些技能。应该说,教育科学绝大多数时间是成功的,特别是在中国,只是在遇到语文写作这个问题时,齐刷刷地哑火了。
因为这里存在着一个悖论。
回头看人类发展的历史,从生产力与教育发展的关系来看,现代学校教育模式诞生于英国维多利亚时代。18世纪末,工业革命最早从英国发轫,机器大工业代替了原来工场手工业生产。现代教育以现代化的大机器生产作基础,处于以商品经济为基础的现代社会。工业革命给人类的最大启示就是分工,分工越细,效率越高,这是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已经证明的了。所以,由于生产力的提高,工业规模的扩大,工厂取代作坊,在每个岗位上就需要大量的熟练工人,他们不需要了解整条流水线的状况,只需要熟练完成几个相同的动作而已(如下图)。相同岗位的工人所需要掌握的技能具有相似性,于是,集中培养岗位工人的现代学校也就由此诞生了。
(比较工厂与教室里的情况,你是否可以找到相似的地方?)
学校里,一名教师面对一群学生,用同一本教科书,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相关的知识与技能传授给学生,所追求的正是效率!而教育科学正是为此服务的。这种效率是在“标准化”的基础上达成的。一切都得有个标准!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学生所写的作文无论开头,结尾还是选材,用词都具有雷同的现象了,因为他们的大脑正是我们亲手打造的教育工业流水线上的标准化产品!
在解决具体的标准化问题方面,我们的教育模式是具有优势的,效率是非常高的,可作文却恰恰不是标准化的物件,它要求凸显个性,要与众不同。我们可以试想一下,期末考试结束后,数学老师批阅试卷,一道数学应用题,全班同学用相同的方法,相同的步骤,得出了相同的正确答案,那么,想必看到这些,数学老师一定笑容灿烂了,但同样的场景如果换成语文的作文,全班同学用相同的写法,相同的素材,相同的词语,写出相同的作文来,语文老师的脸上会露出笑容吗?
这些年来,我慢慢意识到班级里这样的一条“规律”。大凡作文写得与众不同,能够彰显自我的学生,数学一般都很吃力。反过来,数学学得越是优秀的学生,作文写得就越规整,豆腐块一样,只是很乏味,也就像清水豆腐了。
所以,我们的作文还有救吗?我很悲观。因为写作需要积累,需要把积累的无数素材内化为有别于任何人而只属于自己的学养,可这又与“快快长大”的标准化教育目标之间存在矛盾。写作终究是个人的事情,并且一定是个人的思考,但我们现代的教育体系却是工业革命的产物。我们的血液中残留着农耕文明的记忆,但却要适应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这需要不断地提高效率,而要效率就得不停地分工,再分工,标准之下再定标准,直到碎片化。更可悲的是它还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大势所趋,遵循着与信息技术相同的“摩尔定律”。它就像癌症一样,一旦启动,就永远不会停止扩散。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逆潮流而动,固然个别人能够搏击风浪,那身姿也是漂亮,你我也大可赞美这样的佼佼者,但须知更多的无名者已被拍死在沙滩之上了。
最好的年代?最坏的年代?
英国作家狄更斯在其名著《双城记》的开篇中写道:“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简而言之,那时跟现在非常相象,某些最喧嚣的权威坚持要用形容词的最高级来形容它。”
我们语文的写作是否也到了最罪无可救药的时刻了呢?
管理学有一个木桶理论,也称短板原理,其核心内容是讲:一个木桶能够装多少水决定于最短的那块木板有多高。
大胆地推理一下,我们是否按照木桶原理以作文最差的那一个或那一群人代表性地批判了全体的写作水平?由此,我们是否对全体学生的写作水平产生了错误的判断?狄更斯的那段话很是有趣,似乎他自己也是迷惑着,难以下判断的,但翻开历史,你会看到当时的英国不正是处于国力最为鼎盛的时期吗?就文学而言,不也是英国文学史最辉煌的年代吗?文人相轻却又共同吐槽当世的社会已成为一种文化传统。从孔子痛斥“礼崩乐坏”开始,历代文人无不对所处时代的文风痛心疾首,进而钦羡过去的先贤们。唐朝要学秦汉的古文,宋朝则学唐,明代又开始为学唐,还是学宋争得不可开交,民国批判文言,提倡学明清白话,今天我们又将民国半文半白的文章奉之为经典。历史就是这样!我们的历史竟没有哪一段是写作的辉煌,当世被人诟病的文章范式往往又成为百年之后学人争先模仿的榜样。因此,我们这些如坐针毡的教育者应该摆好心态,有人骂的教育很可能就是成功的,也许我们正处在最美好的年景里,只是浑然不觉,所以,我们不是失败者,不要灰心丧气,在这个每天都能出爆炸性新闻的年代,做一个执拗的老者,岿然不动,没准儿,今天“无可救药”的我们,明天就成“灵丹妙药”了,也未可知。
关于写作的争论恐怕永远都不会停止,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写作才充满了诱人的魅力。回溯到原点,想一想我们为什么要写作?其实,不就是心中有所不平,化为文字,表述自己的观点吗?由此看来,何为好文章?能够震撼读者心灵的就是好文章!能够给读者思想启迪的就是好文章!能够为读者指引未来的就是好文章!而其余的,此刻还重要吗?
参考文献:
1、叶圣陶 著 《怎样写作》 中华书局 2013年3月 北京第1版
2、《金陵晚报》 2013年6月25日 B10版 “《红楼梦》列‘死活读不下去榜’榜首”
3、《华尔街日报》中文版官网
4、《路透社》中文版官网